第一次和严敏见面是2018年的夏天，在上海。那时他正忙碌于《极限挑战》第四季的拍摄，四处奔波，皮肤被晒得黝黑，两只胳膊因为晒伤都出现了脱皮的现象。节目被观众冠以“国民综艺”，严敏不敢松懈。他始终认为“国民综艺”有三层含义——“第一，全体国民都爱看、都接受的；第二，坚持在老百姓当中进行拍摄，和大家的真实生活在一起；第三，也是我追求的，就是要反映国民应该关注的问题，这才是真正的国民综艺。”四年后，娱理工作室在《新游记》里至少看到了严敏坚守的两层含义。他将六位明星MC扔到深圳街头，设置48小时城市生存挑战，游戏的同时也呈现了这座“最爱搞钱城市”的芸芸众生。但当我问他是否想要打造下一档国民综艺时，他马上笑了：“别提国民综艺，我还是那句话，你做节目不能奔着要成为国民综艺去做。在我看来，国民综艺之前都是被流传的意义，大家都有点说不清楚。”
这四年间，严敏告别了东方卫视，和很多同期电视人一样自立门户，创办闻脉文化。投入网综市场后，他执导的《说唱新世代》《戏剧新生活》至今豆瓣评分依然维持在9.0分以上，这让他身上的传奇性又多了几分，甚至和众多顶流一起，成为各方招商引资时写在项目书上的“PPT神兽”。只不过客观来讲，接手《新游记》似乎是有些“吃力不讨好”的举动。其一，由于较高的拍摄难度和投入成本，长视频平台始终存在户外真人秀的“缺口”，此前《哈哈哈哈哈》也是靠两家头部平台合力完成。而眼下的经济形势和拍摄条件更不可同日而语。其二，短视频崛起，大众娱乐时间被迅速分割，动辄近两小时的综艺显然不符合“短平快”的传播需求，何况还是一档充满人文关怀与现实审视的综艺，势必需要观众更有耐心。最后还有舆论。《新游记》几乎是一档从官宣起就引发了诸多讨论的综艺节目，这些舆论渐渐滚成一个巨大的雪球，砸向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。当然也包括严敏。
为什么接手《新游记》，严敏的回答格外简单：“因为这事儿有意思。”《西游记》是严敏人生中第一本完整读完的“大小说”，几乎和86版《西游记》的播出同时进行，深深扎根在他的记忆里。
人们常说1000个人眼中有1000个《哈姆雷特》，《西游记》之于中国人亦是如此。严敏觉得《西游记》的每一章回都可以从现实生活中找到相应母题，是对中国人民族性的一种映射。当然他也注意到了《西游记》的“海外演变”。它在日本变成了《七龙珠》，天宫天神统统消失，想象力飞向外太空。它在基督教盛行的韩国变成了《新西游记》，带着“赎罪”的意味开启笑料百出的异国闯关。
而它在中国综艺市场依然空白，严敏想起来总觉得遗憾。“应该去做，应该有一个拿《西游记》作为题材的综艺，这里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创作空间。”“我对所有已经完成的、以“西游”为主题的作品都是非常喜欢和崇敬的，比如刘伟强导演的《大话西游》，比如罗英锡导演的《新西游记》，《新西游记》让韩国、让世界看到了中国的大好河山，帮助我们去传播了一些中国形象。但别人是来玩儿的，我要讲中国老百姓的故事，讲他们真正的痛苦和理想。这是《新游记》的意义，我不能缺位。”严敏向娱理工作室直言。《新游记》上线后，很多观众都发现它是一种全新的创作，带着鲜明的严敏印记。就像首期张楚献唱的那首《蚂蚁蚂蚁》，也是属于严敏那一代70后的青春珍藏。《蚂蚁蚂蚁》收录于张楚1994年发行的专辑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，歌里唱道：
严敏说：“和太多大势大局相比，我们都是蚂蚁，但蚂蚁没问题，我们能努力地活着，我们能靠自己活着。这就是中国人。”
决定要做《新游记》后，严敏开始不断给自己做减法，努力用一句话概括这档综艺的核心精神。他最怕的句式就是“既要……又要……”，“当创作者什么都要时，往往意味着什么都不是。”最后，《新游记》的落脚点几乎被他用一部电影凝缩，那就是黄信尧导演的《大佛普拉斯》。“毕竟光是要捧碗饭就没力了，哪还有力气去讲那些有的没的。”这是《大佛普拉斯》里的一句台词，严敏在《新游记》看片会群访环节引用了它。在他的构想里，《新游记》不同于以往“游记”类综艺，不再寄情于山水风景，而应该展现真实的人生百态。
于是观众在第二期看到了六位MC的“身份折叠”，他们不再是红毯上的明星，是为了生存不得不上街发传单的房屋中介，为了交付床铺费骑3个多小时共享单车回家的卸货小工，是无处可去只能在快餐店窝一宿的“破产者”。尽管如此，这种体验式生活还是被部分观众指出受到“优待”。例如在某快餐店那一夜，大堂经理不仅给黄子韬、陈飞宇端来了“退单”的食物，还请他们喝了两杯饮料；在快递货场卸货时，林更新、王彦霖也没有坚持干到最后，拿着几小时的工钱骑车回家了。鲜为人知的是，为了尽可能维系体验的沉浸程度，导演组前期做了大量探访工作，用两三个月的时间去当地接触实际人物，了解他们的工作和世界，同时将团队伪装成“纪录片”摄制组，没有跟对方说这是一档综艺节目，也没有说会有明星要来。
另一边，严敏也对六位MC有所保留，只告知对方“部分事实”或选择不说，希望他们陷入某一情景后可以有更加真实的反应，尽可能卸下“伪装”。为了更好地达到这一目标，团队在拍摄方式上也动了很多脑筋，比如尽量隐藏摄像机，不再聚焦明星的面部特写、改用长焦镜头躲在远处拍远景，依靠身上的录音笔收音等等。某种程度上团队也没有“撒谎”，这确实是纪录片里才能看到的拍摄方式。当然，严敏承认无论如何《新游记》里都会出现参差，因为成长环境和面临的境遇不同，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同一阈值。黄子韬想要去换一份自己“喜欢的工作”，而同队的打工仔一定要把当晚的酬劳全部赚到手，无所谓喜不喜欢，只是为了生活而已。
严敏很坦诚地说，如果是他去进行“身份折叠”，或许也只能坚持72小时。这也是另外一种真实——“世界本来就是参差的，你不能回避这种参差。”“正因为这些参差的存在，让那些真实的劳动人民的生活不会被刻意美化、刻意变得矫情，也不会让这些明星刻意变得高大上。我要让大家看到这当中的不同，然后大家才会去讨论，才会知道怎么去变得更好。”眼下录制过半，严敏已经从六位MC身上感受到了些许变化。第五集录完后，有一位MC主动走过来对他说：“导演，你可以对我们再狠一点，你当时应该让我跳进大海的，如果你让我去做我会非常愿意地直接跳进去。”
有人说，好的综艺效果往往是嘉宾展现出不为人知的一面，有点儿像脱口秀里的“预期违背”。回头看《新游记》的六位MC——王彦霖、黄子韬、林更新、岳云鹏、张若昀、陈飞宇除了老幺陈飞宇，剩下几位可以说是妥妥的“综艺熟脸”，“预期违背”显然已经不适合了。严敏却不担心，他在意的是节目能不能在符合观众预期时，还有一些真情流露，还能采集到一个人的更多层次。他很清楚，如果这些“熟脸”在《新游记》里被开发出不同一面，说到底只有两种可能：大家在其它综艺里都是演的、大家在这里都是演的。在严敏的价值观里，他始终是一个站在“中间地带”去客观记录的人。这也是媒体存在的根本价值。
只不过有意思的是，跳脱出综艺语境，置身于一个更加宏观的广场来看，所谓的“中间地带”正在变得模糊。人类学家项飙曾在《十三邀》里谈到，从社会精神层面来看，如今的“中间”是很弱的存在，这显然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，也是一个更大的命题。说得再具体一些，人类世界已经迈入“后真相时代”，比起信息本身的真实性与可靠度，更被在意的反而是发声者的立场与态度。党同伐异，比比皆是。不断涌现的、割裂的社会情绪影响着每一个人，当然也包括为大众提供娱乐内容的综艺创作者。严敏笑称自己这样的“中间派”往往不容易讨好，“被两头堵着打。”这让我又想了2018年的那个夏天。第一次见面时，严敏就正好处于类似的境遇中。如上所说，他始终坚持用综艺传递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们应知而未知的事实，包括每个人的“高考起跑线”其实是不同的。但或许是揭露得太赤裸，“高考起跑线”的阐释让他陷入争议。
还记得聊起这个话题时，他少有地表现出怒气的一面，一边抽着烟一边提高了音量：“这个问题我真的要骂人了，这样的人就是坏，坏到骨子里了。事实摆在那儿，你否认它就不存在了吗？”仔细总结不难发现，严敏的“综艺宇宙”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信念——创造一个最大公约数，反映现实，让诸多不理解可以变为理解。正如《新游记》里呈现出的各种“参差”，正如他所说的“站在中间”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有一句名言：“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，我会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。”后来严敏想了想，觉得这事儿似乎不是这样的。“你拿鸡蛋砸墙，鸡蛋能砸掉墙吗？反过来碎的一定是蛋，对不对？我觉得真正不好的是把鸡蛋扔向墙的人，或者说把泥土和砖做成墙的人。泥土应该开出鲜花，鸡蛋应该繁育生命。”
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，在展露人生百态的过程中，综艺难免会丢掉一些“搞笑”，多了一层让观众去主动了解的“门槛”。
严敏向娱理工作室强调：“我不会去故意设置一个门槛，去剥离观众，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，我也不想去教育观众。我做节目一直希望能够表达的是，让看热闹的能看到热闹，看意义的能看到意义。”事实上，作为大众娱乐产品的一种，综艺几乎是最没有观赏门槛的娱乐内容，这也是此前综艺行业得以迅速发展、屡屡产生公众议题和社会思潮的原因之一。如果非要探究《新游记》的门槛是什么，严敏觉得或许是自己所坚持的完整的叙事结构。
在他看来，观众在欣赏一部美剧、日剧、韩剧的时候并非是在第一集就获得所有故事，乐趣都是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得来的。同样，他也希望观众能把《新游记》当作一部10集的“连续剧”，把它作为完整叙事来看，“门槛”将不攻自破。“我们电视节目永远在追求第一集要让所有观众都能懂的话，1+1肯定所有人都能懂，1+2也能懂，如果我们一直在追求这样的门槛，我们的节目无从进步。” 严敏拿“劣币驱逐良币”比喻综艺行业的现状，他不想屈服也不愿认同，但也非常谨慎地将自己的作品只是称作“良币上的铺路石”，希望有更多人能踩着去前进。“我们经常听到某一圈层粉丝会把‘内娱完了’挂在嘴边，如果我们电视界所有导演、编剧能够追求一点点表达，或者能够努力追求一点点小门槛的话，是能够帮助内娱变得更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。”
时至今日，这样的坚持还有了几分为长视频守阵地的意味。相比手划一个短视频15秒钟获得快乐，从近两个小时的一集综艺里获取满足，同时要将10集综艺连续看完收获结果，不知怎么也有了点儿“西天取经”的艰苦滋味。但严敏认为这本该是长视频与短视频的区隔所在。“既然在做长视频，就不能把长视频去‘短视频化’，否则我们直接做短视频就好了。就像我们今天还在看书，还在买票去电影院看一场2、3个小时的电影，它都有不一样的意义，每种艺术表现形式都是被大众需要的。”有一句话，他早在四年前就常常挂在嘴边：“你千万别对着老百姓说，某快餐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。他们想吃某快餐就去吃，但是你应该告诉大家除某快餐之外，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。掌握好这个分寸就可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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